第十五章
陆府的马车并不奢华,内里却是十分宽敞,还摆着食盒的小桌。不过此刻谁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,李牛的眼睛飘来飘去,时不时看看外面再看看众人,孙二郎则半眯着眼睛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伏波可不管这些人,只挑开车帘辨认道路,观察来往行人。
路上人并不多,大多都灰头土脸,衣不蔽体,也有些骡车或是牛车,但是马车极少,他们坐的已经相当不错了,见到的行人都纷纷闪避。
看来这地方不富裕啊,跟番禺城简直是天壤之别。合浦毕竟不是法定的通商口岸,没了朝廷支持,所谓的港口城市也不过是个大点的渔村罢了。而走私得来的利益,是永远没法在正经的渠道流通的,只会导致更严重的市场衰败和两极分化,富者越富,穷者越穷,就如她眼前所见。
伏波心头感叹,却也没有多言。就这么走了近一小时,马车才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。当看到那粉墙黛瓦的大宅时,李牛眼都直了,吞了口唾液,小声道:“不是个粮铺主人吗,怎地宅子这么大?”
这横竖都瞧不到边的院墙,就算不是在城里,也是个豪宅了啊。这人真的是贩粮的,而不贩私盐的吗?
“陆公子怕是有些来历,你们别乱说话就行。”这宅子倒是没让伏波吃惊。实际上,她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场景。上次见面时,自己对陆俭而言只是个跑腿的信差,这次却要成为长期合作的伙伴了。能这么快在危机四伏的大海走一遭,于情于理都得重视,试探和威慑也是少不了的。而一个阶级社会,自然是摆出阶级最能唬人,这下马威用的一点也没出乎她的预料。
见这少年面不改色,一旁掌柜心中倒有些惊讶了,压下好奇,他客客气气带着几人进了大宅。既然是豪宅,就不会在装潢上省钱,偏偏这宅子修的素雅,没有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,反而曲径通幽,移步换景,竟有些江南园林的味道。三位船长此刻已经不敢喘大气了,连走路都有些别扭。他们是品不出其中的风雅,然而再没有铜臭味的雅致,也是钱堆出来的。这种渗入骨髓的“贵气”,反而让他们心中打鼓,没了底气。这哪是富豪的宅子啊,不会是什么世家公子的府邸吧?
就这么一路战战兢兢的来到主院,当进了厅堂,见到那座上主人时。李牛简直都要后悔跟来了,这家主哪像个商人?分明是个贵人啊!
陆俭笑着请众人落座,让仆役奉上茶水,这才道:“贤弟回来的如此快,倒是让鄙人吃了一惊。”
不像其他三人畏畏缩缩的模样,伏波坦然取出了木匣:“信已送到,幸不辱命。这里是杨掌柜的回信,还请陆公子查验。”
仆从立刻接过匣子,递到了陆俭手边。他也不在乎有外人,拆了泥封扫了一眼,就笑着放下:“贤弟可帮了大忙,愚兄感激不尽。”
“陆公子客气了。我们本来就是顺路,不过举手之劳罢了。”伏波坦然道。
再怎么顺路,肯定也是有些波折的,有海盗横在中间,风险自不必言。偏偏那少年没有分毫居功神色,就像真的只是“举手之劳”一般。
陆俭笑了:“这份情,陆某还是要承的。这次贤弟来合浦,准备运多少米粮回去?”
“大约二千石,不知铺里可有现货?”伏波问道。
这么多粮,能装四五条船了,陆俭微微挑了挑眉:“贤弟是打算一次运回去吗?”
“不错,这次船队一共来了四条船,我那条还是双桅的,其他三位船长也随我一同来了。”这时,伏波才对陆俭介绍起众人。
互相引荐其实是见面时就该做的,然而两人都没有遵循礼仪,此刻再提,倒是有些像介绍手下了。偏偏伏波举止自然,似无所觉,不由让陆俭多看了那三人一眼。然而再怎么观瞧,陆俭也没在三人面上发现什么愠色,反而诚惶诚恐,忐忑不安。明明是一样的衣着打扮,最年轻的那个非但没有拘谨,还能让跑海的汉子们马首是瞻,其中的意味也值得人深思。
看着那比自己还俊俏许多,称得上“貌若好女”的少年,陆俭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些:“既然贤弟想要,我这边自然能凑齐,价钱就按每石三钱五算好了。”
五钱的七折,可不就是三钱五吗?明明是说好的事情,然而听到这话,李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。二千石啊,也肯给七折?这一口气就让了三百两,对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,还,还真是豪气冲天啊!
孙二郎和林猛也有些动容,伏波只微微颔首:“我们还要几天时间清仓,可以先签了契,等到准备好了再付款提货。”
这少年还是把契书放在前面,陆俭含笑颔首:“自无不可。”
有管事代劳,两份商契很快写好,陆俭提笔签押,伏波也取出了鹅毛笔签名。瞧见她手里的鹅毛笔,李牛都惊了,不断朝孙二郎使眼色,眼睛里明摆着一串问号。
伏小哥还识字?这笔瞧着挺贵啊,也不是毛笔,莫不是西洋来的宝贝?
当然,这番急切心思孙二郎全没看懂,只狠狠瞪了回去,让这家伙消停一点。
签了契书,事情也就商谈完了,陆俭又问道:“有了米粮压舱,伏贤弟还准备买些什么?说不定愚兄也能帮忙牵个线。”
这二千石米,不过七百两银,他们的船队可是有四条船,只要没有空仓,就绝不止这点本钱。
伏波道:“还没想好,我打算先看看胡椒行情。”
船都是有载重的,这两千石的粮食足够装满四条船了,剩下也只能买些轻便不占地方的东西。别的货物伏波不会分辨,胡椒却是经常吃,也能尝出好歹。就算没法卖出十五两的高价,总也是抢手的好货。再说了,买的多了,说不定还能便宜呢。
谁料听到这话,陆俭却讶然道:“贤弟居然打胡椒的主意,不怕惹上长鲸帮吗?”
听到“长鲸帮”三字,李牛、孙二郎和林猛三人齐齐变了面色,伏波却没露出任何困惑或是惊愕的表情,只正色问道:“小弟孤陋寡闻,还望陆兄赐教。”
见他神色,陆俭顿生好奇。似长鲸帮这样海上大豪,别说是跑海的船长了,就算海边小儿也该有所耳闻,听他提起,该表现的跟那三位船长一样又惊又惧才对。偏偏这少年毫无讶色,也不畏惧,反倒认真求教。难道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?那他究竟来自哪里,又是如何当上一支船队的主人呢?
思绪飞快在心底掠过,陆俭面上未变,笑着解释道:“长鲸帮在海上纵横十载,是一等一的大豪,凶残成性,杀人无算。也是邱大都督到来,才把他赶去了南洋。结果不知怎地,让他们抢下了胡椒的通路,如今合浦的大宗买卖都是其一手操控,若想染指,恐怕会被盯上。”
这就不只是海盗了,还兼任商帮,伏波微微皱眉:“胡椒可是大宗买卖,只一个匪帮就能垄断?”
这可是常用的调味料了,要多大规模的船队才能彻底把控来源?
“垄断自然谈不上,亦有商队会前往南洋运货,只是他们不会在合浦停留,一般都直接东行了。”陆俭解释道。
这下伏波彻底明白了,合浦算是长鲸帮的势力范围,在这边进行胡椒贸易,都要受他掌控。买个十斤二十斤可能没人过问,但是真要按“石”来进货,恐怕就要被盯上了。这样想来,当初自己在番禺卖胡椒时,那个杨掌柜的表情就有些古怪,怕也是知道其中缘由吧。只是林猛、李牛这等沿海小船长从未接触过香料生意,没人提点这些弯弯绕绕,她才会疏忽了。
心中明了,伏波道:“多谢陆兄提醒。那若是想买香料,选哪种更好呢?”
他竟然大大方方来问自己,陆俭唇边笑容更深:“丁香、肉豆蔻皆被番商控制,就算合浦价格也不低,安息香或是沉香倒是可以考虑。若不选香料,换成樟脑、虫胶也是不差的。”
番商?是西方商队吗?他们竟然已经控制了丁香和肉豆蔻的渠道,那么距离掌控海峡,乃至前往这边开展贸易还要多久呢?然而思绪刚刚升起,就被伏波压了下来。这世界毕竟不是她所知的,更不清楚历史发展和地理环境,眼前的生存和发展才是关键。
轻轻吐了口气,她颔首道:“小子受教了。若无陆兄指点,怕是要走些弯路。”
他这表情,不像是打算全听自己的。陆俭也不戳破,只道:“既然跑海,这些贤弟迟早也会知道,倒是我好为人师了。”
这一番客套,正事也算全部说完了,伏波起身拱手:“既然如此,吾等就不搅扰陆兄了。若是再有书信,送去码头即可。”
陆俭讶然:“怎地要走,不留下用个饭吗?”
“码头上还有一堆事情,不好耽搁,陆兄见谅。”对方设宴款待的话,伏波自己当然没问题,但是身边三位船长就难说了,还是尽快离开为好。
见他执意要走,陆俭也起身道:“下次稻熟就要等岁末了,贤弟再来,可务必要喝上一杯才是。”
这看似热情,却也是试探。交趾稻一年三熟,正好跟两熟稻的时间错开。这一次的新稻他们没有错过,那下一次的呢?
伏波也笑了起来:“一定一定。”
有这么一大笔稻米压着,近期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出海了,而且回去以后,还要应付最好的捕鱼季节和前来征税的官差,也不能让青壮都飘在海上。下次恐怕还真要等年底了。
两句话敲定了下次交易,两人含笑道别,陆俭还亲自把人送到了院外。
等人转身告辞,陆俭并未立刻进屋,而是微眯双眼,看着那腰身挺直,步伐飒飒的背影。他请这小子前来,原本是想用称量称量对方斤两,顺便施一个下马威,未承想反被做了筏子。经此一役,跟在那小子身后的三位船长怕是唯命是从,不敢反抗了吧?
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,要何等出身才能如此沉稳老辣,神思敏捷?说他像个见多识广的世家子,可是偏偏其人的举止作态,身姿胆魄,皆有股兵家子的味道。可是哪个出身将门,才貌出众的少年,会沦落到跟一群走私的渔民混在一处呢?实在是让人费解。
不过如此一来,这人就更有笼络的价值了。陆俭微微一笑,运粮简单,卖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,尤其是想抛开大粮商自辟粮道。唯有撑过这一遭,那小子才算有了成为座上宾的资格,届时计划中也可以再加一枚棋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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