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7.齿轮
转眼入了秋,学校要办运动会。
虽然高叁一切以学习为先,但也不敢明晃晃放着教育局“素质教育”的指示不管不顾,所以高叁的学生也算象征性地放了两天假,这所谓的放假,更多是针对那些不参加体育项目的同学而言——江夏是班委,班委的作用和党员一个性质,班级有什么需要,按规定都得一马当先,所以虽然她只是区区的学习委员,也被强制报名了女子4x100米和跳高两项。
“你会跳高吗?”江浔听到这个消息,第一反应是充满怀疑地挑了挑眉,看她。
江夏收到他的视线不以为意,埋头继续吃菜:“不会,但是其他的更麻烦。”
是的,江夏对运动没什么热情,她选择的目的性很明确,一切从简。4X100米是因为凑不到人数只能班委顶上,其他项目里只有跳高显得没那么有压力,至少比起跳远,摔也是摔在软垫子上。
“噗。”江浔没忍住,笑出声音,被江范成拿筷子敲了下手背——
“你姐好歹读书强过你几条街,你还敢笑?”
王雪兰倒是关切地问:“阳阳呢,你报了什么,游泳?”
“没有。”江浔偷摸摸看了姐姐一眼,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避开和自己的对视,“我之前破了记录,学校不让我上,说这样会打击其他班级参赛的积极性。”
“强还不许人报了?”王雪兰一听就不乐意,自己儿子有个拿得出手的长项还被打压,这学校怎么就没考虑过对她儿子公不公平,一家子就“公平性”这个话题又小聊了一会儿,吃完晚饭,江夏主动收拾起桌子。
客厅电视机声嘈嘈切切,盖过了父母的交谈声,也盖过了江浔的脚步声,江夏冲刷碗筷的时候,没注意他走了进来,直到他走到她边上,把碗盘放进水槽,两个人突破了这一个多月来的距离,她被吓得一不小心滑了手里的碗,好在江浔眼明手快接住了。
江夏深深吐了一口气:“你是要吓死我吗?”
江浔把冲好的碗递给她,她也自然而然接过,擦拭好放到沥干架上,两人配合默契,一如过去那样,只是天知道这样的和谐画面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。
江浔不知怎么地直接顶替了她洗碗的位置,一边洗一边说:“姐姐。”
“姐姐”和“姐”只差一个字,却有很大的差别,通常强调姐弟这层身份的时候,江浔都是叫他“姐”,比如在父母前告状,让她帮忙什么的。可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,他叫“姐姐”多一些,以前这么叫显得他乖巧,显得两人亲昵,现在听起来似乎还多了一分……
暧昧。
江夏就是被这一分的暧昧给心脏捅了个窟窿,空洞洞的,有风。
“干嘛。”她努力让自己应得不解风情,像是平日在学校里的那个“冰山美人”。
“你最近是不是……在躲我?”江浔顿了下,侧目望向她。
江夏有条不紊擦着手里的盘子:“我躲你什么?欠我钱的不是你?”
“这段时间你又锁门了,一星期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。”江浔很快专注于手中的碗盘,“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。”
到底怎么?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到底怎么?
难道还要告诉他,对不起弟弟,我发现我对你的态度不太正常,所以我们保持距离吧?
江夏:“你想多了,我现在高叁,需要专心复习。”
觉得这样可能不够有信服力,她又道:“你也是,已经高二了还是这个成绩,多花点心思在读书上,不然明年有你受的。”这调调,听起来就有点“王雪兰”的味儿了,通常识相的人这时候就该主动退缩不和她打交道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今天的江浔不识相。
“姐姐。”他没有看他,“姐姐”的第二个字还是气音,又轻又薄,偏偏她却能从哗哗水声里清晰分辨出来,听得耳朵发烫。
“是我太过火了吗?”
江夏擦盘子的动作一僵。
“那天,对不起。”他主动道歉,“我没想,可能就是一时间……”他拧起眉心,努力组织语言,可是想了半天好像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释,只有挫败地认输,“我也不知道怎么说,总之是我不对。”
……
……
我弟弟是不是傻子?
江夏手中的抹布攥得死紧,面对他这措不及防的道歉,感觉“罪孽深重”四个大字压在了她头顶。
他居然……跟她道歉?
这是嘲讽吗?是对她这段时间的冷淡采取的反向手段?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,居然为了一个连碰都没碰上的吻承认错误,那她以前对他做的那些有的没有的要怎么算?她可从来没有和他表示过任何负疚感。
而且,她根本不是因为他那天的举动才和他保持距离,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。
就这么一会儿时间,江夏脑海里已经百转千回,也让江浔把她的沉默当做是她确实不满他的证明。
“要不,你想要什么,我给你买,就当我给你道歉了?”他小心翼翼地试探。
孩子气。
她要真因为这种事生气,是买个礼物能解决的吗?
可是,以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,这大概也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,不然他能给什么呢?什么都不能。
江夏放下抹布,反过身倚着料理台,最后一个盘子在江浔手里,她也懒得接了,只是盯着弟弟的侧脸: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还欠我钱吧?”
“就20块……”江浔满脸黑线,“我一起还了。”
“哪来的钱?”
“零花钱省的。”
“之前怎么花光了?”
“……李仲薇生日给她买礼物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。
江夏听得眯起眼:“她的礼物妈不是给你钱了?”
江浔清了清嗓子:“50元太少了,买不了。”他洗完盘子,自己拿起抹布来善后。
“50元买礼物都嫌少,她是你什么人啊,你没买个上百块就对不起她的身份了?”江夏越听越来气:“上次说什么‘对她不公平’所以拒绝别人做女朋友,结果呢?叫来家里是她,给精挑细选买礼物也是她,怎么着江浔,暑假一过就后悔了?”
……她不明白自己质问这些做什么?是不是管太多?
江浔果然被她问得楞了楞:“不是,我没有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早饭不吃省零花钱来还我,说到底还是给她买礼物,你可真行。”
没完了啊江夏,刚才不是还觉得是自己错了吗?
“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?”江浔疑惑地皱眉,不过很快先撇开了询问的念头,为自己辩解:“她上次送我的东西太贵了,我觉得买个50以下的礼物给她有点不太好,所以多加了点钱买了个她喜欢的周边,虽然价值还是不对等,但至少合理一些。”
不是出于爱慕,是出于少年单纯的自尊心作祟。
江夏的火力全开一瞬间就哑火。
碗已经洗好了,门外电视机正在播明天的天气预报,爸妈坐在沙发上唠嗑。
厨房里就他们两个,手头上无事可做的江浔自然正过身来看着她说话,她这一下哑口无言,霎时把两人推入了僵局。
“不用还了。”江夏索性直接把起因经过全切了,就留一个结果告知他,“我不差你那20块。”
——我从一开始就没在意那20块,你知道吗,傻子。
“你还生气吗?”江浔谨慎地问,大概因为明明是自己警告姐姐“不要碰他”,结果先一步按捺不住的却是自己,把姐姐压在厕所门口差点就背着一群同学亲了,江浔真的觉得他犯了错,再加上江夏冷淡这么些时日,他今天把平时一贯散漫的态度都收了起来,真心想求姐姐原谅。
毕竟,江夏要是打定主意要冷落一个人,一年半载的前科也是有的。
但是他不知道,这一次和之前完全不一样。
单纯为了欲望亲昵,一旦新鲜感过去,罪恶感就会涌来,江夏看到江浔脑海里就会不断反复提醒自己对弟弟做了什么,就会不断回想起小时候的江浔,看到一家人相处的光景,甚至会自我厌恶到手脚发冷——之前说没有内疚感都是自欺欺人,这些都是她一直不愿意去承认的感受,她觉得自己真的有病,一旦兴起,又会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不管不顾,再开启新一轮循环。
可她不是反应迟钝的人,清醒如江夏,知道这一次,支配她的不再是新鲜感。
从江浔任自己予取予求开始,到他游泳时的光芒四射,再到她失恋时贡献的一个怀抱,到他那一句“‘想试试’并不是一个谈恋爱的好理由,对她不公平”,江夏渐渐发现,她的弟弟,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乖张的男孩,他有了独立的人格和思想,坦诚、可爱,还很温暖。
这种温暖让她害怕,害怕他把从小到大只属于自己的温暖分给别人,她发现控制不住自己想离这份温暖更近一点的冲动。
像飞蛾扑火。
然而他们是不可能的。
这世界上有比“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”更绝望的事,就是“哪怕彼此喜欢也注定不能在一起”,这个故事结局比开始来得更早,上面只写着“悲剧”两个字。
江夏是个怕麻烦的人,徒劳无功的事,她连尝试的心思没有。
不用还了,他们谁也不欠谁,就这么两清,离他越远越好,江浔是个祸害。
就是这个祸害,现在杵在她面前,一双眼眸色清明,把她看得无处可匿,还不明所以地一个劲追问她——
“姐姐,你还在生气吗?”
“我没有。”她真的气结。
“你看起来不像没有。”
“你说的算我说的算?让开。”
江浔反而一手抵住墙,拦在狭窄的厨房过道,完全不跟她逃跑的机会。
江夏压下声来:“你忘了爸妈在外面?被他们看到怎么办?”
“以前也这样的。”江浔说得光明正大,眼神却有点闪躲,被江夏直视了两秒钟就败下阵来,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也跟着放低,温温和和地示弱:“别生气了,你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”
不要这样对她说话。
江夏眼底的情绪微熠,面对这样的江浔,她连拿手的“冷淡”都摆不出来,何况是生气。
江浔把手放下,再一次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——
“那一天,是我的错。”
“是我明知故犯,我也不会再找借口。”
“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认,只是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了。”
江夏一语不发。
他有点忐忑不安:“好么,姐姐?”
“妹儿啊,你和你弟碗洗完了吗?快来看,这一段超好笑——”客厅外,爸妈似乎因为什么综艺片段笑得乐不可支,江家的氛围一贯如此,江夏读书让人放心,王雪兰也很少给她压力,相反看了很多高叁生的反面教材,王雪兰更多采用的是怀柔政策,这不,有可以给江夏放松的机会,她断然不会放过。
“洗好了,我们整理下就去。”江夏应声。
江浔见她依然没有搭理自己,加上听到外头妈妈催促,终于还是放弃了,侧开身让路。
但是江夏没有动。
少女偏了偏脑袋,长发低垂,语气淡定:“你之前说,那天对不起,可能就是一时间——一时间什么?”
江浔“啊”了声,抿了抿唇,低头瞥了她一眼,又转开,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
江夏比他矮了大半个头,抬着眼儿眄他,不动声色,明明什么都没有说,却又好像把什么话都说了。
江浔好歹和她生活了十六年,他揉了揉眉心,思忖了片刻,说道:“一时间,鬼迷心窍。”
江夏攥紧拳,正准备走,哪知他又说了后半句——
“……觉得姐姐很可爱。”
这后半句是加二倍速说完的,江浔生怕她听清楚,说完就把嘴给抿住了,好像刚才出声的人不是他似的。
江夏倏地抬头看他。
江浔困窘的时候总有个习惯,他总会抬起手腕,挡住自己的半张脸,瞄也不敢瞄江夏一眼。
其实江夏也无暇顾及他,因为她也随即低下了脑袋。
脸,好像有点烫。
门外传来父母的笑声,与厨房这一方静谧鲜明对比。
“什么惩罚都可以吗?”她突然问。
江浔:“……嗯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她语气平淡:“亲我。”
心跳飞快。
她低垂的视野里,江浔僵在原地。
江夏忽地笑了,仰起头调侃:“你看,这时候还会觉得我很可——”
面前阴影扑落。
她被猛然推向墙面,一个吻落在她唇上,不偏不倚,携风裹雨。
他的舌探了进去。
那一天在厕所门口停滞了半天的时间齿轮,终于还是缓缓推动了。
电视里喧哗人声。
父母开怀大笑声。
窗外不知何时隐约传来的寒蝉鸣泣声。
唾液,交换声。
一切都变得不真实,江夏的脑子一片空白,浑浑噩噩,身子一寸寸发软,连站立的姿态都是靠着身后的墙壁勉强支撑,厨房的灯光被阴影遮蔽,她眼前的视野受限,除了他,还是他。
这个吻,也和之前都不一样。
江夏迷离地想。
怎么办啊,她要犯错了。
那一刻江浔偏过头堵在她的唇边,气息颤抖,压着声线低声絮语。
“嗯。”
“姐姐……很可爱。”
懊恼。
“所以对不起。”
“我忍不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