侵入人间

  沿着城市街道空无一人的马路，漫无目的地前行，偶尔踩过的塑料袋在脚下发出“吱嘎”的轻微响声，这是漫长步行中极少数能陪伴在身边的声音……除此以外，还有肆意穿行在整座寂静之城大街小巷、角角落落的风，街道两旁的店铺房屋未关好的窗户和门被吹得拍打在四周的墙体上，“邦邦邦”声音僵硬得像是木头，一下又一下。
  那声音，有时候会从很远、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，给人一种仿佛是有规律响动的错觉，就好像空旷的市区内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的被卷入其中的幸存者，他们正在焦虑而拼命地试图传递信号，希望让其他人听见，才可以早点聚拢到一起……
  但徐向阳清楚，这一切都不过是大脑的幻想。
  这座城市里不可能有其他活人。
  唯有野兽的嘶嚎，像一封信被轻盈的风投递到他的耳朵里。徐向阳心想，那是潜藏在各处的被附身者所发出的声音吧？这地方只剩下这群行尸走肉了。
  头顶枝叶亦在风中摇晃，传来“哗啦啦”的响声。被轻轻摇动的叶片剪碎的阳光洒落在青石路面上，一地灿金色的斑点随着微微摇曳的枝叶而朝着不同方向流动，好似阳光直射大海时起伏不定的波浪。
  ——天光明媚。
  的确是个好天气，但不是正常的天气。
  不如说，这看似美好舒适的大晴天，就是最大的问题。
  徐向阳抬起头。
  城市上空是蔚蓝澄澈的天空，万里无云。就像一整块辽阔的宝石，不同的巨大棱面映照出不同的澄澈风景。徐向阳难得在锦江市看到这样的好天气，或许正是因为城市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，他作为唯一的住民，才能静下心来，欣赏这般风景。
  可是……现在几点了？
  他还记得自己走出家门的时候，已经是落日西沉后的晚上，漆黑的夜幕笼罩城市，能让人不知不觉间沉浸在幻觉中的月光即将笼罩大地。
  毕竟，他在送别星洁的时候，就已经是下午了。
  几个小时过去了，要是他的生物钟没出问题，现在应该还是深夜。
  但是，现在的他却正行走在阳光灿烂的马路上，一切感觉都真实不虚：连阳光落在身上时，衣服和肌肤被晒得微微发热的感觉，都如此真实。
  徐向阳一路走来的时候，总是在思考相同的问题：
  很显然，他现在人已经不在锦江市了。
  要是只有天象大变这一点，还能猜测可能是佞神力量的作用：但城市里的人全部消失，只剩下那些被附身的怪物，只能证明这一件事？
  那么，他身在何处？又是怎么被卷进来的？
  如今的徐向阳已经算是经历丰富，即使只有他一人，因为有着超人一等的通灵能力，同样能对周围环境状况做出精确的判断。
  并且，他现在的能力并未受到任何限制，而是淋漓尽致地发挥着作用，这才让他能得出结论：
  徐向阳目前身处的这座寂静之城，不是幻觉、不是梦境，而是一座真真正正的城市；他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一个异世界里，就像从兔子洞里掉下去的爱丽丝。
  这个世界上，还有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性质？人可以真实地进入、真实地触碰到物理现象，可天地间的规则却迥然不同，就像在另一个时空——
  “这里……难道是鬼屋吗？”
  于是，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测出现在他的脑海中，
  而假如这一猜测没有错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，这座鬼屋正是由佞神创造出来的，他想前往的目的地。
  制造以一整座城市为基盘复现、堪称史上规模最大的鬼屋，除了佞神以外，又有什么人或怪物能做得到呢？
  ※
  1999年11月13日……或者是14日的xx时xx分。徐向阳已经分辨不出具体时间了。
  他慢悠悠地沿着道路走了一圈，始终维持着将自身的通灵能力扩散开来的状态，总算勉强确定了这座城市的面积范围。
  既然凭空出现了这么一座城，那么首先要做的，自然是想要找到这座城市的边界，不论是出于满足好奇心的考虑，还是更现实的考虑。
  随后，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：
  徐向阳是沿着东南方向前进了两公里的路，因为那个方向靠近火车站和高速公路，所以离城市边界更近。
  当他站在公路入口、闭上眼睛，尽力让意识的触角穿过层层叠叠的高架桥和盘旋的公路，看到了城市道路的尽头——
  那是一处深渊。一个无底的大洞。
  附近仍然能看见建筑物和红绿灯，只不过，如今的它们全都是矗立于深渊边上的危房。
  悬崖的边缘破碎不堪，犬牙参差，周围弥漫着海水般淡淡的雾气，叫人看不清楚房屋轮廓。
  徐向阳的意识升上天空，居高临下地俯瞰。
  市区边境的建筑物像是一个个火柴盒，分布在广袤的深渊两侧；高速公路像是一根根几何角度的圆弧或直线，朝着视野看不见的尽头蔓延，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，整座城市变成了微缩的盆景。
  “……果然是鬼屋。那个边界，毫无疑问就是远境所在的地方。”
  他和竺清月被关在安宁街41号的时候，曾经亲眼见识过鬼屋的尽头，那是一片无垠的漆黑虚空——又或者说深不见底的晦暗海洋，这和眼下的情况如出一辙。
  “那剩下的问题，就是清月到底被关在哪里了。”
  徐向阳拖动着已经开始疲惫的双腿，重新往回走。
  依照众所周知的原理，鬼屋是远境与现实世界交叠的部分，所以他目前所在的“锦江市”，可以看作是城市的另一面，一座屹立于阴影之中的城市。
  他需要在这一整座城市里，找到一个被囚禁起来的女孩。
  找人这件事本身，对徐向阳来说并不难，但根据安宁街41号的经验，鬼屋的主人有着操纵整个内部格局的能力，能轻易地调换、组合空间。鬼屋主人能做到的事情，没道理佞神做不到。
  对手完全有能力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，徐向阳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，这恐怕也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就被鬼屋吞噬进来的原因吧。
  尽管如此，他还是不得不去寻找，强迫自己忘记肉体上的疲倦，去走遍整座城市——
  哪怕这个过程要重复上一遍又一遍，哪怕注定得不到结果。
  第四百二十四章 （下）史上最大规模对决
  1999年11月20日凌晨，随着“点火”口令的下达，长征二号f运载火箭底部喷出一团炽热的烈光，脱离发射塔。火箭托举着试验飞船，像一条升空的火龙，呼啸着向太空飞去。
  荒芜的戈壁滩上，天际尽头升起的朝霞打破夜的寂静与黑暗，这片空旷的大地像是被火箭的尾焰所照耀，亮亮堂堂。
  在无数人屏气凝神地等待中，火箭飞行约十分钟后，神舟一号飞船与运载火箭成功分离，准确进入预定轨道。
  1999年11月20日清晨，伴随着旭日高升，新的一天正在渐渐苏醒。国内的各大电视台都在集中报道神舟一号升空的消息。神州大地上，千家万户星罗密布、灯火闪耀，数十年以来不断宣传与进取的航天工程，早已成为了几代人的时代记忆，每一次取得成就，都会让人们觉得那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业。
  有的放下手头工作和家务坐到电视机前；有的拉着小孩子一起坐下来观看新闻节目；更有甚者在看到屏幕点火发射被记录下来的瞬间，一时间激动到不能自已，跳起来挥舞拳头。
  而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，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事实是：一位不过高中生年纪的女孩成为了第一个搭载火箭升上天空的国人，她正蜷缩着身体，安静地坐在神舟一号飞船内。
  林星洁独自坐在封闭狭窄的舱内，火箭发射时的恐怖噪音，升空阶段空气与外壁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，在舱内回荡；而她却像是睡着了似的，闭上双目，抱着膝盖坐在那儿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。
  流动的黑潮在她的周身静静环绕。
  林星洁早早便释放了自己的超能力，自混沌之海涌入现实的“水流”将身体包裹在内。
  如果不这样做，她早就被上升时的巨大冲击和振动震碎内脏了。
  而在黑潮的侵蚀下，周围的物件仪器，甚至包括空气分子，全都“漂浮”了起来，就像把所有东西全都真的扔入了水里。
  不过实际上，那是火箭脱离地心引力途中发生的失重现象。
  漆黑的潮水浪潮滚滚，无声无息地涌动着，置身其中的人，会感觉自己就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母亲的子宫里……回到了在羊水中休息的婴孩时期。
  “……十分钟。”
  听到自己内心的钟声嘀嗒，林星洁慢慢睁开眼睛。
  再度伴随着激烈的震动，运载火箭一节节分离，飞船已经抵达预定轨道。
  ——她已经来到了目的地，外太空。
  这注定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旅行，途中的经历短不短、说长不长。
  由于蜷缩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并不舒服，再加上对目的地的向往和渴求，林星洁自然会觉得每一秒都很漫长；但是当飞行器不再振动，而是开始环绕轨道飞行时，却又觉得不过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事情。
  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茫然，觉得“啊，我真的就这么抵达宇宙了吗？”
  林星洁努力起身，爬到舱舷窗——即观察窗附近，这扇窗户由数层玻璃结构组成，第一层高温防热，里侧两层测试钢化玻璃，承担承压和密封的功能。
  她趴在窗户上，朝外头看去——
  “……真的是太空耶。”
  漆黑的，浩海无垠的世界。
  远处是数不尽的星光，漂浮在雾气般深邃的背景里，在林星洁的记忆里，曾经悬挂在高空之上它们从未如此闪亮、如此清晰过。
  林星洁又爬到另一边的舱舷。在这个方向上，她能看到轨道下方的地球——当然，因为角度和高度的问题，不可能看到整个完整的水蓝色星球，只是地表的一小段弧度。
  面对这般奇景，林星洁啧啧赞叹，心想自己之后要是把这会儿的经历说给向阳听，他肯定会觉得羡慕嫉妒恨。
  她在准备上太空以前的那几天里，和徐向阳一起看了他珍藏的自然杂志，了解宇宙里的景观。理由很简单，难得有这样的火箭，作为第一个搭载飞船上太空的人，女孩在这方面的兴致被完全激发了。
  所以，她对自己能看到的景象，还是心里有数的。根据杂志上的说法，轨道空间站的宇航员能看到地球大气层、云顶的轮廓，还有极光、雷暴，日出日落、月升月落等等自然现象。
  以及星星——在宇宙飞船里看星星，和站在大地上遥望星辰，虽然实际上只和星星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值，但由于角度的区别，还是会有迥然不同的体验；特别是运行到地球背面的时候，看的会更加清楚。至于朝向太阳的那一面，因为地球本身散发出的光比较亮，所以会产生一定干扰。
  要是有的地方即将迎来气象灾害，宇航员利用设备能再外空间观测到云层的变化，或者是规模庞大的山林大火……但这种奇观就需要以地上的牺牲为代价了，所以还是别出现比较好。
  林星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，突然又想到一件事，她将脸贴到了舷窗上，紧盯着下方的风景，等待着地球自转到达想要的位置。
  “太空上能看见长城”，算是这年头有关于宇宙旅行流传最广的传闻之一，学校里的老师一说起上太空的时候都会提起，也说飞船能拍下能见到长城的照片，所以大家都当作真的来听。
  林星洁努力辨认着，然后遗憾地意识到：由于自己的地理知识不充分，压根辨认不出长城在哪个位置，再加上还要等待，感到不耐烦的她决定放弃。
  林星洁不知道的是，实际上人在飞船里是看不见长城的，那个广为流传的传闻并不切实际。长城虽然长，但宽度一般不超过十米，站在太空轨道的高度，这点儿宽度细得连头发丝儿都比不上；唯有城市规模的人工建筑物统合起来，才能看出整体的轮廓。
  不知道过去多久，飞船转入暗面。
  透过舷窗，地球上的山脉、湖泊、河流的形状仍然清晰可见，要是到了晚上，说不定可以看到城市灯火和星光混合的独特画面，那才是真正璀璨夺目的奇景。
  至于现在……
  现在，她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。
  长发姑娘吐了口气，自舷窗收回视线。
  初次上太空所带来的那种兴奋、喜悦，渐渐淡去了；林星洁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。
  “我要出去。”
  林星洁心念微动，而这个想法才刚刚浮现在脑海里，她身边的黑潮便自动做出反应，返回舱内的“水位”逐渐升高，直到漫过窗户的位置。
  长发姑娘的双臂伸展，拨开身边涌动的浪潮，就像真的身在海水中游泳，微微一动，便如同自由徜徉的美人鱼那样，游岀去好远一段距离。
  由于返回舱内的空间本身就很狭窄，火箭体积相对于人的运动范围而言不算大，她摆出自由泳的姿势，两根胳膊这么随意一划拉，就直接游了出去……
  “呼。出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