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气生财7
第二日依旧有雨。
十月初,暑热还完全未散尽,一点细雨反而让天气宜人了不少。
这一天的行程,就是在民俗风情街闲逛。
河两岸都是各种手作店铺,扎染、风筝、灯笼、皮影,不一而足。
谢萦坐在店里一上午做了只灯笼,拎起来瞧来瞧去,总是觉得不满意。以前中元节的时候,她见过谢怀月做河灯,其实材料只是最普通的绢和纱,但哥哥裁出的形状就是轻盈又美丽,盛着灯芯,像一朵半透明的昙花一样。兄妹二人一起把河灯送入水里漂走,光映在水里,像晶莹的琉璃世界。
——不过,区区四十块钱的材料包,怎么能和哥哥做的东西比,这么一想,谢萦的心理又平衡了。
一整个上午逛下来,两个女孩都有点眼花缭乱,索性找了家咖啡厅坐了下来休息。两人点了饮料,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,正说到一半,谢萦却忽然顿住。起身道:“我出去一下,很快回来。”
***
车进古镇,差不多是正午时分。
满眼都是人造仿古建筑,氛围营造得再小资,也带着一种乱糟糟的混搭感。兰彤光靠在车窗边,打了个哈欠:“哥,咱们就来这儿啊。”
兰朔熄了火,没理他:“是你自己跟过来的,我可没说要带你。”
兰彤光瞥他一眼,悄悄瘪了瘪嘴。
下了车,兰朔径直走进了街边一家书店。
挺有格调的独立书店,里面放着音乐,店里一角的沙发边已经聚了一些人。
兰彤光看了看旁边挂的海报,发现这里正要举办一场主题沙龙。
“古镇奇闻——三百年之诡事怪谈”。
最近有一本灵异小说刚刚出版,书店配合着举办宣传活动。主题沙龙请了古镇上一家民宿的老板娘,分享讲述当地的各种奇闻怪谈,算是猎奇类的营销宣传。
兰彤光打眼一望,只见这场沙龙规模还不小,大概二三十人,有专门的摄影师,有人挂着记者牌,其他人看着像是游客,最前排的两个人西装革履,正低声交头接耳着什么,具体内容听不清,但隐约像是粤语。
兰彤光匪夷所思:“哥,你就是要听这个啊?”
他这位堂哥,虽然看起来风趣又随性,其实战斗力绝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,出手收拾过的无不服服帖帖,兰彤光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。
鬼故事?这东西好几年前天涯都不流行了。
兰朔却点了点头,甚至在书店里买了笔和记事本,一副要认真听讲的样子:“对,就这个。”
一点整,主讲人准时到位。
主讲人是古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镇上没什么产业,年轻的时候去了天津打工,后来古镇发展起了旅游区,她就回来开了家民宿。
第一次当众讲故事,老板娘也有点紧张,说这事儿还是她太奶奶讲的,以前镇上的小孩夜里哭闹不睡,老人就讲了这个故事来吓唬人,可瘆人呢。
***
那是很多年前,得追到三百多年以前,那时还是明朝呢。
那时候,古镇还是蓟州府地界,正儿八经的北方前线,隔着长城就是蒙古人的瀚海了。
王朝末年,朝廷已经风雨飘摇,但毕竟算是天子脚下,这儿还算得上是片安稳地。
故事要从镇上的一个地主说起。
地主富得流油,家里库房囤积着无数粮食、银两、古董、珠宝。乱世里窃贼多,地主给库房上了几道大锁,又派了家丁,昼夜轮换看守。
有一天,看库房的家丁来报,说府里闹了大老鼠。
地主一听就急了。
乱世里,仆人小偷小摸、打架斗殴,他都已经睁一眼闭一眼,但闹老鼠可绝对不是小事。
因为当时,华北正在闹鼠疫。
当时人管鼠疫叫“疙瘩病”,因为病人到了死前,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出一些像腐败西瓜肉一样的东西,那种败絮一样的血疙瘩,其实是碎裂的内脏。
一场大瘟疫过去,山西十室九空,连抬棺都来不及,病人的尸体只能放在野地里暴晒。
鼠疫正在往整个华北地区蔓延,各县各镇都如临大敌,那时候的民谣唱道:“东死鼠,西死鼠,人见死鼠如见虎。”谁家闹了老鼠,那和见瘟神也差不很多了,是要阖家病死啊!
地主定了定神,便问家丁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家丁说,昨天晚上,他正在库房外巡逻的时候,忽然觉得裤管里扎得慌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拱自己的脚。
家丁以为是野猫野狗,便也没当回事,举了棍子想把它驱走。
结果一低头,发现那东西粉白粉白的,圆润胖大,浑身跟剥了皮一样没一根毛发。
他看那东西,那东西也抬头看他,漆黑的小眼睛直勾勾的,分明是一只大老鼠。
家丁是乡下的农户,从小打老鼠打到大的。可那老鼠实在是大得离奇,体型和猪仔差不多,简直有成人小臂那么长,还叼着他的裤腿不放。
家丁一声大叫,拼命狂挥棍棒,又踢又踹。也不知道到底打中没有,那老鼠一闪身,跑得飞快,在夜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世上哪有和猪仔一样大的老鼠?地主听了,心里并不相信,觉得他一定是后半夜偷懒打盹,半梦半醒之间看错了,便搪塞了几句,把家丁打发了。
没想过了几日,府里的流言愈演愈烈,起初是说闹老鼠,后来又说闹妖怪。下人里面传得有模有样的,家丁们一个个推三阻四,都不肯去守库房了。
库房那是什么地方,家里几辈子攒下来的地契身契都在那里,怎么容得了半点闪失?
地主怒了,想着下人不听话,正好借机立立威。于是,他点齐了家丁,夜里聚在库房外,说要亲自守一夜,破了这些没来由的谣传。
到了后半夜,地主待得无聊,便开了锁,准备进库房看看财物。
结果,大门一打开,原本堆满了金银财宝的库房竟然空空荡荡,举目望去,只有地板和柱子,连根草都没有了。
地主险些没当场晕了过去,直接跌坐在地,被两个仆人架着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。
家里几代的积蓄竟然不翼而飞,地主一张嘴,就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,大叫:“来人!来人!”
尽管气急攻心,但他还没完全丧失理智。
库房里都是金银珠宝、古董字画,重量不轻,得用几辆马车来拉,窃贼就算有门道潜入库房,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悄没声息地把它们带走。
地主心想,指不定是家里出了内鬼,这些东西只是被转移到了府中某个地方藏着,只等风头过了再分批运出去。
地主一边高喊着“关门”,一边叫来那个最初说有老鼠的家丁,一记窝心脚踹在他胸口,破口大骂:“必是你勾结外人,散播流言,盗窃我府中财物!”
他猛踢不止,把那家丁打得满地乱滚,仍不解气,但毕竟找回财物要紧,便吩咐仆人们先把府上每间房子都锁上,逐一搜索。
这一夜,府里火把熊熊,闹得沸反盈天。
地主带着人一间间地搜,小妾、孩子、下人都被惊醒,披着衣服到院子里等。就在这时,偏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。
那间房里住的是他刚纳的第九房小妾,地主第一反应就是贼人藏进了她的房间,赶紧带着人匆匆赶过去。
踹了门,只见小妾躺在床上,身上还盖着被子,双眼圆睁,表情惊恐万状,嘴角一滩血迹,显然是已经死了。
她被子里,正拱着几大团鼓鼓囊囊的东西,还在不停地起伏着。
光滑的蚕丝被子滑落在地,露出几大团粉嫩嫩、白生生的东西。
那是五只大老鼠。
从没人见过这么大的老鼠,乍看过去简直得有三十多斤,粉白的身躯圆润壮硕,浑身一根毛都没有。
好像是察觉了有人闯进门,它们也齐齐回头,和地主对视。
没有毛发覆盖的脸上,肉鼓鼓囊囊地堆在两腮,两只眼睛黑豆一样,滴溜溜地乱转,嘴角一行鲜血正缓缓流下。
为首的老鼠直立起来,短小的前肢上,四趾的爪子细细长长地垂着,就像小小的,畸形的人手。
那爪子里,攥着一只金灿灿的项圈。
那是地主前几天刚赏给小妾的金项圈。
足量的狗头金打的,雕了一对并蒂莲,还有枣子和花生图案,寓意早生贵子。项圈煞是好看,小妾睡觉也不舍得摘,日日戴在脖子上。
那几只老鼠拱在她脖颈边,用尖牙拼命啃着项圈。但是项圈有精巧的暗扣,它们解不开,便下力气朝着她的脖子咬,连皮带肉地嚼,把项圈连着血肉一起,生生从她脖子上啃了下来。
……
听到这儿,兰彤光终于忍不住点评了一句:“这讲得还挺活灵活现呢。”
兰朔头也不抬:“安静,怎么就你话多。”
……
地主当场就白眼一翻,吓瘫了。
目睹这一幕的家丁也吓麻了爪,五只大老鼠飞快地转着脑袋,吱吱叫了几声,突然一起向外疾奔。
黄鼠狼一样大的老鼠,蹿下床的时候几乎带着风,朝门口直冲过来。
这么一大团鼓鼓囊囊的粉肉直冲过来,堵在门口的家丁们早就吓得魂飞天外,一下子作鸟兽散,老鼠们叼着项圈,嗖地一声蹿了出去。
眼见着府里的如夫人遭了难,只有一个忠诚的家丁壮了胆子,举着棍棒追了上去。
谁想得到那粉白的大老鼠跑得奇快无比,家丁一路追着它们狂奔,几乎跑掉了鞋底子。追了半宿,家丁胸口跟火烧一样,实在是跑不动了,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。老鼠们的速度却丝毫不减,四爪着地,只一晃眼的功夫,就消失不见了。
从那时起,古镇上的谣言就传得沸沸扬扬。
有人说半夜被咯吱咯吱的声响惊醒,发现家里的八仙桌已经被啃得只剩一半;有瘸子说梦中忽然觉出一阵剧痛,醒来看到老鼠正咬着他的那条烂腿;还有人绘声绘色说,这五只老鼠从他家里活活拖走了一只牛犊……
镇上一时人心惶惶,有人趁机鼓吹,这是“国之将亡,必出妖孽”,这下,县太爷虽然焦头烂额,却也彻底没法上报了。人们猜测这是老鼠修成了精,不敢直呼其名,就尊称为“李太夫”。
其实除了当年的故事,也没人真见过猪仔一样大的老鼠,但流言还是一代代传了几百年,人人畏之如虎。
小孩子哭闹不止的时候,老人就吓唬道:“再哭,再哭李太夫就要来了!”
……
故事告一段落,有游客举手提问:“我在镇上也住了一段了,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呢?”
老板娘解释道:“六十年代的时候,国家除四害,家家都发了老鼠药和捕鼠夹,再加上卫生条件好了,一般人家的老鼠都杀绝迹了。后来出生的小孩子,那都没见过老鼠,自然也不讲这事了。”
恐怖片一转卫生教育片,兰彤光扑哧一声乐了,附在兰朔耳边道:“哎,哥,我告诉你是因为什么,其实是因为咱们这儿,建国之后就不让成精了。”
兰朔瞥他一眼:“你要是闲得没事,就自己出去逛逛。”
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地交谈发言,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这是不是什么“古代鼠害的神话化处理”,兰朔听得认真,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。
兰彤光哼了一声,心道出去就出去,正好散散心,拔腿就往书店外去。
结果一出门,兰彤光就发现,兰朔的车边上正站着个少女。
Kitty猫的黑T恤,短裙,扎了个挺蓬松的丸子头,看着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年纪,正靠在车前,望着另一个方向,似乎在发呆。
一看就是在名车边上凹造型自拍的,这种人他见多了,但这女生还挺漂亮的,兰彤光对漂亮女生一贯很有耐心。
兰彤光顿时乐了,从少女背后走过去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“哎,美女。”兰彤光指尖转着钥匙圈,在她眼前垂下来晃了晃。“在外面看有什么意思,上来坐坐嘛。”
少女瞧他一眼,没接。
“你认识车主啊?”她屈指在车窗上敲了敲,笑眯眯的,语气却不大客气。“那正好,把他叫过来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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