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无尘折芙蕖
她在中宫日复一日就这样等下去,见着那襁褓儿逐渐会咿呀叫唤,会跌跌撞撞朝她走来,也没见再来一个人把她接回原来的住处,去看望生病的兄长。
弟弟那小腿走路还不很熟练,但他还是加紧地迈开步伐追逐着她。梁柱、女墙、桑树、屏风……姐弟俩玩捉迷藏大抵就是在这些小天地嬉笑打闹。弟弟还不会说话,但看着姐姐也会跟着含糊不清地笑起来。
“我们拿着这个东西做标记,你埋起来,我来找。”景元琦手上是一根骨头,前几天在花园里发现的,正好用在这个时候。
此时只属于她的小仆从认真配合并点头,“好,好……”
“哎呀,不热么,你们满脸都是汗。”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她回头一望,是绿摇。
贴身照顾他们的绿摇拿起汗巾,先给不知道擦脸的景令瑰抹了一把,接着给他姐姐擦汗。
等绿摇凑近景元琦的身旁,景元琦闻到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气,呕得她非常不适。“绿摇,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?”
绿摇手臂僵了一下,又很快反应过来把汗巾递给元琦。
“刚出去一趟,也许沾上了什么味。”绿摇笑着说。
景元琦没有细究,“哦……这太呛人了。阿归,我们回去吧。”
绿摇过去把景令瑰抱在怀里,景元琦在前面走着。景令瑰闻到她怀里的气味,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姐弟俩回了殿内,绿摇就急匆匆地走了。她来到廊下,招手示意那些宫人过来。
“我有话要跟你们嘱咐,都过来点。”
偌大的中宫,只有沙沙的脚步声。
“以后少去香炉那里……还有,盯着他们一点,莫让他们去御花园。”
绿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骨头的,思来想去,恐怕只能是御花园了。皇后旧时爱宠的尸体就埋在花园里,所以那里的花草长势喜人,格外鲜妍。
她此刻眺望闷得已发青的天,鼻息被密实的香气所桎梏,眼前顿时一黑。绿摇想起白天黑夜都在干活的农家,舂米织布的母亲,采桑拾果的大姊……劳累的血汗已经飘然而去,在梦中仅剩筋骨的疲惫;那醇厚的稻香果香,依旧在血腥的皇宫撩动着她,血脉牵引她的思绪,让她早日回到粼粼的莲池里。
“绿摇姊姊,陛下来了!”
她回过神来。
比起宫人的一片惶恐,皇帝倒是没在意。他一身常服,脚步匆匆,脸上的表情令人分不清是悲是喜——不过看上去,也不大可能是高兴之色。
不同于整天玩闹的孩子们,宫人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。即使是侍弄花草的闲活,他们也很少能高兴起来。
两年亡二妃,纵然喜得贵子,皇帝也称不上喜悦,陆贵嫔的亡逝,更让他无比伤怀。
他所怀抱的女子已成冢中枯骨,所有罪孽执着也已随着她的逝去变得不知本来面目,徒留人世的景峥恍惚以为自己依旧在吴地为藩王,看着江南莲女乘船摇过绿塘,在夜中拨开莲花去往月升之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从燃满烛火的望仙阁里走出,怀着后知的怒意径直前去了皇后那里。
皇后很快出来迎接他了。
“陛下。”容南莲正宝贝着自己的儿子,见景峥过来且面色不善,有些许疑惑。
景峥见这个女人波澜不惊的模样,压下些许不适,正好女儿不在,他就直接开口询问:“从你这里到望仙阁,一刻钟便可以走到,为何不见阿绮?”
“原来陛下问的是这个,先前陆贵嫔一直久病,是妾疏忽了。”容南莲淡淡回应。
他盯着容南莲,可她向来如此傲慢诡僻,难以刺痛她的心房。
不见她慰问宫中嫔妃,却对子嗣如此上心……景峥反复琢磨这位贤后所做所为,终有疑虑,装松懈之态,笑着宣布:“皇后说的是,我也对孩子们关心甚少,为父不慈。明天开始,这两个孩子我要接到身边亲自养育。”
话音未落,他便捕捉到容南莲愤恨扭曲的面庞,对方也是伪装好手,顷刻间又是盈盈一笑,点头称是。
夫妻之间,猜疑若此,真是世间笑话。
当天夜晚,姐弟俩就跟着一干宫人,离开了中宫。
景元琦倒是已经习惯这种突然的变动,一言不发趴在绿摇的背上看着中宫即刻消失在宫墙的转角旁。景令瑰倒是哇哇大哭,伸手就要容南莲,奶娘得到了他父亲的口谕,干脆狠下心来,步伐加快,把他送走了。
生母均前后崩亡,这本无此孽缘的姐弟二人,未来命运也有些迷离恍惚。景峥担心孩子,便下旨让道易二家为孩子们祈福和占卜。
宫闱间起清香,立仪仗,望之便神情肃穆。让那些作法道士震惊的是,有天一个衣着妖异的女巫径直闯进了这片道法庄严之地。
她的衣裙灿烂得有些刺目,如同浮在暗湖上不惹尘埃的落花,肆无忌惮地冲破了所有隐晦的心思。
父亲召来的女巫看着她的眼睛,张扬地笑问,“殿下,您知道皇宫里最稀奇的是什么吗?”
景元琦看着郑菟。
她懵懵懂懂地回答道:“也许是阿娘的那些宝贝......?”
郑菟笑了,低下头凑近她的脸庞,紧紧直视她的眼睛。
“是凤、凰呀。”
景元琦喃喃道,“凤凰......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望向这无比高大的女人。郑菟捂嘴轻笑道,“公主殿下,我要走啦。这次,我真的是要走了。”
郑菟推开沉重的宫门,朝她遥遥看了一眼。
门外的天尽头,正好有只被霞光染上色彩的大鸟。景元琦清楚地见到,郑菟的衣袖化成了修长庞大的翅膀,朝那里飞过去了。
“那个郑菟吗?”绿摇惊讶。
景元琦殷切地点点头。在她探究的目光下,绿摇叹息了一声,说:“郑菟已被陛下遣走了。”
她恐怕真是化作一阵风飞走了罢。
——
坐在蒲团上的皇帝抬头仰望自己日夜供奉的佛像,随后又无力垂下眉目,长叹了一声,手指触到地面,有一下没一下随意叩击着。
“秉全,郑菟在哪里?”
旁边年轻的宦官连忙放下手中添香的活,恭敬回答道,“她最近被皇后喊去了,也许就在中宫。”
微弱的叩击声顿时停止了。秉全耳尖得很,立马捕捉到了君王的变化,内心不自主忐忑起来。
“中宫么……”
景峥很久没来过中宫。一到中宫附近,他就望见大片大片的夹竹桃,花桃茎竹附近衰颓的潮湿气息到处飘摇。紧接着,被霭风送来的密实香气让他有点心慌,这不是活人该闻的香。
他随手掐去了几朵最大的花。路上的石板软烂得有些塌陷,四周都是湿滑的苔痕,他脚步不是很稳。
他遣散了宫人。跟自己的皇后在一起,不需要旁人在场。
但中宫太过于安静了,这种近乎无人的情况,又让他渗出几分对望仙阁的回忆。他曾无数次惴惴不安地在空旷的阁楼里来回踱步,与金雀觚棱下,那随风自嗟的九子铃和成一曲追魂的逝歌。
屋内有女子细细的呜咽和似哭的呢哝。景峥叹气,拨开迷昏的云雾,“皇后平日也如此爱玩么?”随即推开了门,他波澜不惊地看着皇后和床上的女巫。
“陛下,您真是会发掘人才。郑菟不仅会卜卦献诗,还会各种奇器妙术。可真是一个宝贝呢。”容南莲稍拢衣服。
郑菟大气都不敢出。自己今天,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。
景峥动了动嘴唇。“将她逐出都城,非诏不得回京。”
“那我呢,陛下。”容南莲依旧笑盈盈,双乳微颤,半分不见胆怯。
“你……”景峥走向前去,无奈道,“把嘴张开。”
容南莲笑道,“是什么毒药呢?陛下可以告诉我嘛。”
指尖碰触到湿热舌头,他不作声地温柔玩弄着容南莲的口腔。等容南莲瞳孔震动时,景峥冷漠地将几朵夹竹桃粗暴地塞入她的嘴里。
“吐出来几口,就再吃几朵。皇后挚爱此花,想必能以花为食,填肚馈肠。”
不再看已经浮现痛苦的皇后,他又转头看向郑菟,“你这几天只要完成朕的命令,就可安全离开,如果不能,就用你来完成你平时作的巫术。”
“是……陛下。”
“把她绑住。”
郑菟不明所以,但皇帝实在恐怖,便硬着头皮用死结把容南莲手脚捆住。
“你,跪在床边。”
她猛地抬头,尖叫,“陛下!”
景珺抱起容南莲,她的双眼已经涣散无神,气息急促,但他十分满意。
珠帘轻垂,纱幔静落,女巫呜咽啼哭,而帝后于中宫恩爱。
寂寞凋敝的莲池,其深处的污泥翻滚狰狞,将孕育来年拨叶出水的无尘芰荷。此刻血溅枕间,倦鸟惊去,底下夹竹桃舒展开来的花叶也不自觉悄然枯坠。
一霎间,皇帝掀帘而去,留下长久的烙印的痕。